夜晚闷热，鸣蛩声阵阵入耳。
钟毓躺在床上心神不宁，半睡半醒的，后半夜时，她仿佛觉得项邯就睡在她身旁似的，但眨眼间，身侧又变得空空荡荡的。
她起身下床，走到桌边将烛火点燃。
项邯在家中时，卧房中的烛火彻夜不灭，她入住归心居时日不多，居然发现竟也习惯了在光亮中入睡。
钟毓复又躺下，红色斗篷的小女孩入了她的梦中，苍茫的雪地中，天地皆白，那一点突兀的红色十分扎眼，女孩八九岁的模样，身量只到她的胸前，手里牵着一只巨大的灰白色狼犬，在雪地中奔跑嬉戏，将雪地踩出一串凌乱的脚印。
突然那只狼犬高吠几声，表情狰狞，牙齿上仿佛浸着血丝。
钟毓十分怕狗，呼喊着想提醒那女孩留意身侧。
声音刚一出口，便被凛冽的北风吹散，红衣女孩始终像没有有听到一般，钟毓使足了力气，又一遍遍地呼叫，女孩回头，朝她抿嘴笑着，浓颜皓齿，肤凝霜雪。
钟毓一愣，虽然这女孩尚且年幼，但这幅眉眼她却似是见过无数回，在每日早晚，她对镜梳妆的时候。
这女孩……仿佛是她小的时候！
虽然她不曾有这具身体儿时的记忆，但是她清楚记得这件放在箱笼最下面的红色斗篷，是父母为她悉心留存的童年时光。
女孩拍了拍狼犬的头，松开绳索，狼犬呲着牙回身，口中发出轻微的哼鸣，闪电般地朝着钟毓扑来。
钟毓转身躲避，她身前的雪野一望无垠，视线中无房无树，无日月星辰，辨不清方向，也没有藏身的地方。
她艰难地在雪地上奔跑了许久，回头看时，那只狼犬依旧紧追不舍，与她只有不到一丈的距离。
钟毓失声呼救，迷迷糊糊中，她听见丹桂的声音轻唤她：“姑娘，醒醒，姑娘……”
钟毓睁开眼，满头热汗，看见丹桂一脸焦急地站在她的床边，外面天已经大亮。
丹桂以为姑娘与国公爷二人正值浓情蜜意时，国公爷突然外出去了豫章那么远的地方，姑娘太过担心，所以才会夜里睡不好。
“姑娘，是不是做噩梦了？”丹桂手上拿着帕子给钟毓擦汗，“今晚奴婢和银雪轮流进房来陪您。”。
钟毓抚着心口坐起，许久才道：“不必，去备马车，我一会儿要回趟钟府。”
—
钟毓的闺房还是如她嫁人之前那般，所有摆设都丝毫没有变动过，床边摆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箱笼，她从小到大的衣裳很多，父母都为她留了下来，要在其中找到那件红色斗篷可是要费一番功夫。
钟毓让丹桂银雪将箱笼一个个拿下来，摆在地上，她上前亲自开箱翻找。
找了大半天，旧衣扔了满地，她终于在一叠许久不穿的衣裳之下看到了那件大红色的斗篷。
钟毓将斗篷拿出，摊开放在床上，仔细端详了许久。
这件斗篷与那日柴武在归心居院子中所晒的画卷上的别无二致，就连帽子周围一圈的皮毛都几乎是一模一样。
那时她与项邯尚且生疏，对他的画也颇为好奇，在归心居看到柴武晒画的时候，便仔细打量了一会儿。
“二丫头，二丫头……你回来了？”老爷子知道她回来却没有先去看他，耍起了小孩子脾气，正让陈叔扶着他过来找钟毓。
老爷子推门而入，差点被脚下满地的箱笼和衣裳绊了一跤，站在门口认真地叹了口气道：“二丫头，你要将这些东西都带到婆家去吗？以后是不是就不回来了？”
钟毓跨过那堆箱笼，跳到老爷子身边，“当然不是，我哪里舍得不回来看祖父呢。”钟毓扶着老爷子走到院中，搀他坐在石凳上。
“祖父，您是如何认出我夫君就是小石头的？”
老爷子捋了捋胡须，笑道：“他虽然长大了，但是眉眼之间的神情却毫无变化，他在我们家住着的时候便是整天闷闷不乐，一副心事的样子，现在还是一般无二，我怎会看不出来！你当我老糊涂了是不是？”
陈叔站在一旁，若有所思般地随着老爷子笑了一声。
钟毓抬头，日光微微刺眼，“陈叔，您对小石头也有些印象吧？”
陈叔回忆半晌，“当年老爷去北地时，我是一路随行在侧的，小石头便是那时被老爷带回京城的，我对他再熟悉不过了。”
“他真的长得与我夫君很像吗？”
陈叔见了项邯第一眼便有见了小石头的感觉，但小石头与他身份天差地别，陈叔不好说出这种话，只想着什么时候老爷回来，让老爷亲见二姑爷之后，或许可以求证一番。
既然今日二姑娘问他，他也便将他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，“若二姑爷不是魏国公这般尊贵的身份，我真的以为是小石头回来了，但二姑爷一开口，我又觉得不是，小石头那孩子嗓音十分动听，唱起歌来更是仿若天籁，而二姑爷他……”
钟毓从前对小石头最深的印象便是祖父父亲常提起他唱歌好听，其余的，印象并不深刻。
她依稀记得当年小石头在府中住了半年有余，之后便独自离开了，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，后来父亲跟她提起时，每次都带着惋惜，她对小石头没有丝毫印象，故而也没有细问过。
陈叔娓娓道来：“那时，小石头住在府中，每日都带着二姑娘一同玩耍，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，您不再跟着小石头，那几日大雪，您养的狼犬咬伤了小石头，您的肩头也被他刺伤了。”
钟毓突然回神，方才她在屋中时就纳闷，那件红色斗篷上怎会有一处整齐的划口。
“那狼犬下嘴颇狠，小石头的手臂被咬的血肉模糊，高烧几天不退，老爷每日命人熬药给他，他都一口不动，仿佛要一心求死一般，后来他趁家里人不注意，在夜离开了，老爷派人多方寻找，都没能打听到他的下落。”
陈叔摇头叹气，眼中闪过一丝晶莹，“他手臂伤着，发着高烧，又是大冷天，怕是出去便没命可活了。”
血肉模糊的手臂……她次抚摸过项邯的那条布满了疤痕的手臂，暗红色的伤疤触目惊心，在庄子上时，她曾经在给他涂药时问过他这伤疤是如何得来的，他当时说是被狗所咬伤……
钟毓蓦地站起身，肩膀止不住瑟瑟抖动，仿佛脱力了一般。
陈叔以为天热二姑娘中了暑气，急忙叫丹桂过来将她扶进屋去休息。
如何进了卧房，钟毓不记得了，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，只觉天旋地转，胸口憋闷。
身边放着那件红色的小斗篷，红的刺目。
若项邯真的是曾经寄宿在钟府的小石头，那么他设计将她困在长乐亭中和刚成婚时他对她所做的一切，便说得通了。
二人当年发曾生过龃龉，项邯恨她，娶她过门也是为了折辱她，想毁了她的后半生。
什么二人八字相合，都是他编出来的谎话，她居然稀里糊涂地便跳入他布下的圈套，丝毫没有想过有什么不合理之处。
项邯前后转变如此之大，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妥，自己当真是蠢得可以。
她自搬入归心居以来，看着项邯对她渐渐痴迷，还以为他真的与她日久生情，想与她举案齐眉，厮守过完下半生。
或许，他心里憋着坏，想要让她日后更加难堪。
钟毓支着手臂起身，才发手下的枕头上一片潮湿，她的眼泪将枕头打湿了。
项邯是小石头这件事仿佛给了她当头一棒，她没法自如地控制情绪，不能一直留在家里，如果祖父发现她的情绪不对，凭白给他心里添堵。
钟毓陪老爷子吃过午饭，趁他睡下之后回了国公府。
归心居屋后曾经的那片竹林已经全部被清理完，只待过些日子凉爽的时候移植些花草过来便是一幅新的天地。
钟毓一人从空地中走过，看着道路两旁光秃秃的地面，只觉十分可笑，项邯在命人砍了这片他心爱的竹林时，不知心里是恨她还是对她有那么一丝情义。
钟毓不知不觉走到花木暖房门口，虽然没有如项邯在家时一般有下人在门前把守，但是门上却挂了一把硕大的铜锁。
她绕到花木暖房靠近活水的一侧，从琉璃窗扇看进去，屋内明亮，画架排列井然有序，只有桌案上略显凌乱。
桌上有几卷画轴占去了半张桌子，另外一侧有一张半摊开的画。
钟毓凑近琉璃窗，阳光刺眼，她用手轻拢在眼角，想看清那幅画上画着是什么。
画上的色彩并不十分鲜亮，远看去似是一片暗夜，上还点着几盏明黄色的灯笼，其余部分映在下午刺眼的阳光中，看不清是什么颜色。
钟毓多次去过归心居的书房，书房中也有一排画架，都是项邯珍藏的名家字画，而他所画的都在花木暖房之中，此处是禁地，并没有几个人曾经进来过。
会不会他在此处藏着什么关于小石头的秘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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