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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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

温然闻声回头，便见少年人似乎是踉跄着往后跌了一步，幸好身旁的小厮及时扶了他一把，才算是堪堪稳住了身形，满脸惊愕地望了过来。

温然点了点头：“在下温然。”

陆铮也不知是惊得还是气得，一时间竟哑口无言。

温然见他已有人搀扶，当下也未再多言，那头褚翊又叫了她一声，她便对着陆铮施了一礼，而后与褚翊并肩离去了。

一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道之上，陆铮才有些恍恍惚惚地收回视线——

刚才，就在刚才，他本来是惊怒交加的。气她两次见面都隐瞒身份、白白看了他的笑话，又气她拒绝了自己家的求亲，让自己丢了面子，还惊诧于自己原本要娶的姑娘竟是这般模样，但是……

刚才他踉跄了一步，还靠在身旁的小厮身上、未能站直身子，平白便又矮了半分，几乎是带着点仰视的姿态望向她。她逆着光，回头看他——

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，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姑娘。她很漂亮，她还做着男子的衣着打扮，但一切又好像和她究竟是男是女并没有太大关系。她逆着光回头，半张脸都拢在阴影里，却又没有半点阴霾；投在他身上的目光，既没有鄙夷不屑，也没有奉承讨好，只有温和和平静——不带任何目的的、纯粹的温和。

原本他知道母亲要为他去卫国公府求亲的时候，他觉得并无不可。他觉得母亲说的挺对，他知道自己纨绔，武安郡主厉害些，将来正能帮支立门楣；娶了武安郡主，陆家便同天子心腹的永安侯成了最亲近的姻亲；至于说武安郡主在边关时抛头露面、出入军营，他反倒又没什么介意的，唯一在意的，是她究竟长得什么模样？后来见了温然，以为是她的兄长，见“他”长得那样好看，便更没有什么不满的了。谁想……那根本不是什么卫国公府的少爷，而是……她。

她站在那里，脸上虽然没有笑意，眉目却极温柔，又带着不论在男人还是女子身上都少见到的疏朗磊落。

她究竟是男是女，又有什么关系呢？少年忍不住想——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，都好看。

……

温然与褚翊一同往军中的方向走。她虽然已听褚翊说明了来意，却没有立时应下，反倒是微微迟疑了片刻才道：“殿前军中，武艺以褚兄为首。若褚兄此时离京，宫中只怕……”

温然只怕带走了殿前军第一高手，宫中安全难以保障。

褚翊立时就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，知道她行事谨慎，便也笑了起来：“陛下春秋鼎盛，还没到紧要关头，没人敢动宫里。再说，有你父亲在，就是真有什么，一时半会儿也成不了事。”

温然心知他说的不错，此时便点了点头，却仍旧没有开口应下，反倒是又看了褚翊一眼。

褚翊摸了摸鼻子，片刻后终于是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：“我说！我说实话还不行吗？我也不瞒你，近来齐王三天两头就找我喝酒套近乎，我实在是扛不住了，兄弟一场，你就行行好，让我出京躲两天清静吧！”

齐王是皇四子，母族虽不比皇后清贵势大，却也是世家出身。如今太子不得帝宠，秦王虽是嫡子、名声却有些微妙，他自然也不免有些别的心思——大家都是皇子，凭什么他只能做臣子、别的兄弟却能做君王呢？褚翊在殿前军当值，熟知宫中守备；又毕竟是宗室，且因是旁支、对皇位没有威胁，素来颇得景帝青眼。齐王找他套近乎，是什么用意自然不言而喻。

温然原本只猜测褚翊出京另有缘由，却也没料到实情竟是如此。想到景帝那日长叹着说“天家无情”时的模样，此时也不免在心中有些叹息，却还是点了点头：“若陛下应允，我自然愿与褚兄同往。”

虽说殿前军也隶属禁军，但毕竟是直接在宫中当值的，褚翊又是在御前排得上号的，温然也没法全权做主。

但褚翊原本也只是要她这一句话罢了，此时见她点头，双眼顿时就是一亮：“就等你这句话了！我马上进宫，明早城门见！”

温然自然应下，别了褚翊，便继续往禁军营中点兵去了。

褚翊自然是又折回宫里面圣去了。恰是此时，第二天同样要离京去剿匪的秦王也并未出宫——褚炤正在皇后所居的慈元殿中。

陆皇后坐在上首，褚炤却没有坐，只是抱着胳膊懒洋洋地倚着殿内的柱子，神色莫测。

“炤儿，”陆皇后眉头微蹙，看向他的目光又带着些探究，“你想做什么？”

从这个孩子小时候起，她就摸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，如今更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自请和温然一起去剿匪。但她只有这一个儿子，既然是中宫嫡子，既然有陆家这样的权势，就该是要坐上那个位子的。

“母后问我？”

褚炤像是觉得有些好笑，竟也当真轻声笑了出来，“母后不是觉得温然很好，要替陆铮求娶吗？”

“陆铮，他也配？”

殷红衣袍的青年抬眼看来，“我亲自来，不是更好吗？”

“胡说！你……”陆皇后一时有些语塞。温钤手中的兵权固然诱人，但温然却不是她心中属意的儿媳。幼弟纨绔，配她还算得宜。但她的儿子，又怎么能有一个出入军营、整日男装在外行走——听说甚至还常常在外与男人一同喝酒的王妃、甚至皇后呢？太子虽已成婚数年，但眼下却还未有儿女；褚炤已然及冠，她早已相看了几家贵女，若能比太子先有子嗣，便又是一项优势。然而他却迟迟不肯点头，又把她派去教导人事的宫女全数都赶了回来、连门都不让进。

她正要好好与儿子分说各种利害，还未开口，便见褚炤又笑了笑——笑意却未达眼底：“母后想什么，我都知道。我想什么，母后却不知道——当然，你也不想知道。但我现在说给母后听——你要做的事，我要是不配合，你们又能怎么样呢？我劝母后和太傅还是多冷静冷静的好。”

他叫“太傅”，却不叫外祖父。

“明天一早就要出京，我现在就回府准备去了。”

他说完，也不等皇后回答，转身就走，走到门口时，脚下微顿，冷笑了一声，“你嫌她不好配不上我？我看——明明是这世道、这人心，全都配不上她！”

他扔下这一句，抬脚就要走，却差点被人扑了个正着——褚绣一路小跑着进了慈元殿，顺势就扑到他跟前，拽着他的衣袖问：“皇兄，皇兄，我方才听说，你要和温家姐姐一起离京了，是真的吗？”

褚炤没有回答，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。

褚绣楞了一下，顺着他的视线就见到了自己还攥着他衣袖的手，心知胞兄不喜欢别人近身，赶紧松了手，随即便听到了他一声有些不耐的鼻音。

褚绣这下便知道，这是对自己刚才那个问题的肯定回答，她顿时便有些紧张：“会不会有危险呀？虽然我知道她很厉害，可是、可是我还是有些担心。皇兄，你能不能多护着她些？她还答应要给我做笄礼的赞者、说要陪我出宫去玩呢！”

她还没答应过陪我出宫去玩呢——褚炤忍不住又在心里咬牙，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，拂袖便走。

褚绣不敢拦他，又追不上他，只能站在慈元殿内跺着脚干着急，却没见注意到母亲投来的视线与……难得有些阴沉的神色。

又是温然——她到底给她的孩子们灌了什么迷-魂-汤，一个两个都对她与众不同、念念不忘？

……

褚炤这晚又有些辗转反侧。

倒是没什么别的原因——纯粹是激动兴奋得。

明天起就能和温然朝夕相处好一段时间了——两世以来他都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好日子呢！

他翻来覆去许久，实在是睡不着，最后还是翻身下了床，飞快地穿好了衣服摸黑出了府。

温然看着似乎是也已休息了，屋里已经熄了灯。他踟蹰了一会儿，到底还是没有叫醒她，纵身上了屋顶——她睡了，他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待一会儿，也是好的。

只是他刚上了屋顶，没一会儿便听到了一声叹息：“教主既已来了，又何必不肯相见？”

“你不是睡了吗？”

褚炤从窗户翻身进来，小声为自己辩解，语气里却带着遮掩不住的欣喜，“我怕吵醒你。”

温然与他功力相当，又素来警觉，他上了屋顶，她岂会毫无所觉？

温然笑了笑，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，只是撩起了纱帐：“明日便能相见，何必急于一时？”

她虽是这样说，却还是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床沿。

她先前似乎是真的已经入睡了，此时开口，嗓音微有些哑，竟像是透着星星点点的慵懒。这人永远都是一本正经，好像每时每刻都足以拿来为正人君子的标准范本，褚炤甚至想都没想过……她还会有这样的时候——整个人都显得格外柔软和亲昵。

屋里没有点灯，只隐约有些月光自窗口透来，但对于褚炤也已够了——他顿时便飞快地到了温然床前，喜滋滋地在她拍过的地方坐了下来，一边又抓住了她的正要收回去的手。

温然也没有抽回手，只是倚在床头，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。

“高兴，睡不着。”

他老老实实答了，便听见温然轻轻笑了一声，又觉得有些丢脸，歪了歪身子，便又将脑袋拱到了那人的肩窝里，努力为自己辩解，“明天那不还是有很多人在吗？有些事也不方便说。”

温然顺势摸了摸他的头顶，含笑应了一声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

“今天给你找不痛快那个御史，是太傅的人。”

他说着轻啧了一声，“赵州那个知州，也是。”

温然倒是没想到他竟果真是来找自己说正事的，此时也不免微微怔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