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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奈以为，自己算是有耐性的。
首都岌岌可危，皇帝依然拒绝“战略性撤退”，其实她很能理解。毕竟，东罗马帝国的国土基本丧失殆尽，陛下差不多无处可去。
流亡政权，可不是听起来那样简单。
“1453……”她趴在床上，看着窗户口漏进来的晨曦，掐着指头盘算。“刚好是六百年啊……”
捶捶脑袋，林奈有点后悔的回忆自己没仔细读完的那本《简明欧洲史》。她忍不住再次敲打系统君：“拜占庭覆灭的日子是哪天来着？看这样子，他们可撑不了太久。”
系统君自然不会给显著的提示。“就快了。”
不知怎地，林奈察觉系统君最近情绪不高，对自己的态度也有点矛盾。有时会埋怨她动缓慢、迟迟不能找到突破口，有时会安慰，说这个任务难度过高怨不得她……林奈忖度其言外之意，也搞不清它到底是希望自己放弃任务、还是拼力一搏。
不过，就她本人而言，还是宁愿借由这次机会通关——然后她就可以把手环摔回给k星人：老娘不干啦！
同时，看在……这位拯救对象颇有责任感的份上，她也挺想拉他一把。
“算了，我还是自己想。”
林奈翻了个身，把枕头抽出来，压住自己的脸。“好像是6月，还是5月？”
不得不说，罗马人的起居文化和生活便利度此时仍是欧洲翘楚。回顾1553年的伦敦城，林奈认为这俩住所的差距远胜过青年旅社与希尔顿酒店……当然，此地乃皇宫，她又是“贵客”，这其中的条件是大不一样的。
尽管拜占庭处在极端危难之际，林奈仍想要夸奖宫室的简洁大方与器物齐全。如今宫中人手短缺，各种设施依旧应有尽有。听闻宫廷给她安排的房间一度是皇后住过的，林奈倒起过些许八卦之心，不过，当下君士坦丁十一的后宫，简直可以用“约等于无”来形容。
这位罗马末代皇帝结过两次婚，却早早成了鳏夫。据称陛下少时还临幸过几个女人；盖因近年来为国焦虑，又年龄渐长，如今活得越发像个清心寡欲的修道士。再来有基督的反对，虔诚的皇帝也不曾找男性伴。所以，当下皇宫里并没有女主人，所剩无几的宫女男侍们也都埋头干活无需陪寝，简直浪费了堂堂“后宫”之名。
也许他身患隐疾？林奈有点恶劣的猜测。史上，这位皇帝没有子嗣，连个女儿也没见着。堂侄有几个，血缘都比较远，她新近了解，他尚不曾正式立谁当继承人。陛下倒有个算是亲近的侄女，叫得出名字的“索菲亚”，被围前就遣人送去罗马城了，林奈便也未能得见。
分析对比，林奈估计，那位应该便是后世记载的“末代公主”，将远嫁莫斯科、成为大公继妻、用一番宫廷斗争整死前任嫡子、扶植亲子上位的索菲亚，伊凡雷帝的祖母。也因为她，沙俄后来才厚着脸皮自称第三罗马，并继承了拜占庭最后王朝的双头鹰标志。
命运这个东西啊……林奈感慨着。敲敲脑袋，还是思考该如何说动皇帝为妙。现在是5月3日，离战争结束大概不远了。她被陛下确认为“先知”、好吃好喝供起来之后已有十天，竟还没逮着机会好好劝导人家呢。
林奈随手梳洗一番，吃了点预先备好的食材，就去皇帝寝殿寻人。跟往常一样，不小心睡过头的她，又被告知“战况激烈，陛下天不亮就去城墙巡视”，再次无功而返。
“唉。”
林奈忍不住抱怨自己的拖延症。其实是，她一直没准备好更有力的说辞，所以并不肯定该怎样劝服他。单想着软磨硬泡，如唐僧念经给皇帝洗脑，成功率恐怕是个未知数。所谓“徐徐图之”，只是个自欺欺人的偷懒借口罢了。
她迈步走廊，瞄了瞄那些有些褪色的壁画。跟天主教的风格不同，这里更世俗化，甚至不缺乏希腊品，如特洛伊木马，奥德修斯与海妖……突然间，仿若一个火星在林奈脑中迸发。“船！阿尔戈英雄的船！”
她记起来了，史书上描述，被围困的最后关头，拜占庭人曾派出过一艘小船，送出最后的希望，穿越火线，抵达爱琴海——
敢情皇帝一直不死心，一直在期望，罗马天主教徒们来救助这座城市？
那么，在她以先知之名打击了他一番之后，在他被动使用“望远镜”全面感受了君士坦丁堡孤立无援的绝境后，他还会这样做吗？
林奈忽然意识到，这可能是个契机。一艘毫无武装的小船，竟能突破封锁，在奥斯曼人眼皮底下逃离君堡——没准这其实真是上帝的旨意！假如皇帝陛下跟着这个奇迹出航，或许就躲过了城破之日的灾劫。
正史记载，那艘求援的船一直在海上晃荡，可惜并未找到任何救援的信号，最终是在深沉的绝望中返回了君士坦丁堡，一同迎接了终末的悲剧。不过，如果让林奈选择，她肯定要把皇帝压在船上，不令他们折返！
林奈登时燃起了几分信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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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天来，君士坦丁堡的气氛无疑是沉重而压抑的。灭亡的阴影笼罩着守城者的身心。林奈走在冷清的街头，脸上挂着悲痛，实际一直在反复提醒自己，要置身事外的旁观。她内心转动种种念头，斟酌如何用好言好语，去说动那个“抗拒拯救”的对象。
正如她前两回任务中那样，在等待时机的“漫长”日子里，她都会尽一个历史系学生的能力，运用自己最大限度的自由，去探究、去实地感受某个时代的风貌。而系统君，如合同中承诺的，会将她所见所闻所触及的信息，录图文乃至全息资料，留存备案。此刻，她对君堡的道路已经算熟悉了一小半，很容易便来到了圣索菲亚大教堂。
这座人类文明的瑰宝，在这战火纷飞的时期，已然成为了所有守城者的心理支柱。可是，上帝对于他虔诚的子民，并不能给予更多的守护了。
十余日来，林奈已经踏入这里好几次，能收入眼底的景致和能亲手触碰的陈设她全部都默默了记载。“先知”的身份，其实经不起教士们的考验；所以她也在尽可能避免深入神职人员中间。不过，她很清楚，为拜占庭最重要的领袖，皇帝陛下是时常到访的。
总比去那火星四溅碎石纷沓的城墙边堵人要轻松容易。林奈撇开那两个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士兵，盯着那些墙上的圣母像，自顾自的出神。
圣索菲亚的容貌比起那些精雕细琢的哥特天主教堂，要稍显简约。大约是受了希腊的影响？又或者，因为权力和财富受限的缘故。毕竟，比起教权和王权反复争斗的中世纪西欧，拜占庭还是很好的维持了最初传统：牧首是皇权的附庸，不可驾凌君主之上。
当然，罗马皇帝并不能轻易干涉教会运，就像河水不到极端情况，决不侵犯井水一样。而且，宗教的势力往往夹裹着民意，甚至暗暗左右政局，是君主必须永远高度重视的对象。
时间在推移，日头渐渐西斜。林奈觉得又饿又困，整个人也有些萎靡起来。不过，考虑这是公众场合，她尚不敢靠着壁画睡着，只能继续强撑精神，并思索怎样去鼓动君士坦丁“冒险”。
只跟皇帝说送出“求援船”的事，倒不需要多么避人耳目。之前，顶着先知的头衔，林奈也不敢公然讨论“跑路”这种话题，往往要旁敲侧击，还得设法避开他的近侍——毕竟这可算扰乱军心，若被那些易于激动的人听见，恐怕她就不像当日被关几个钟头那么简单了。
终于，在夜幕落下的时候，皇帝来到了圣索菲亚。
他风尘仆仆，步履沉重，同他的侍从们一样面露疲惫。可是，当他望向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，眼睛里满是执着和坚定。
林奈匆匆迎了过去。陛下身边的士兵待“先知”介于热切与淡漠之间，但遵循命令，对她毫无阻拦。林奈正假装不知情的问起可否派遣船只外出探路，通报那些罗马天主教徒种种……突然就得知了一大噩耗。
皇帝并不怕泄露机密。“昨天深夜，金角湾的铁链悄悄放下。我们的八位勇士，业已乘着小小的双桅船出发。”
重大失误，时间失误！林奈恨不得捶胸顿足。她都想好了，居然没赶上！
她懊悔不已。还未开始的计划就这么夭折，历史真特么爱开玩笑！
望向君士坦丁的目光夹着悲戚，林奈几乎是乞求：“陛下，让我们单独谈一谈，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吧。”
或许是为她的“哀怨”所打动，亦或许被教堂的沉郁气氛扣响了心弦，君士坦丁并未如前几日那般以“公务繁忙”为由而表示拒绝。他说：“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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站在静谧的小堂里，待皇帝身边的侍卫都被屏退，林奈迫不及待的对矗立在悲剧中的皇帝道：“陛下，我必须直白而残酷的说出实情——任何的救援都是幻想。罗马教皇只会发出空洞无物的通告；热那亚人纠结于自家附近的殖民地；威尼斯人算计着利益得失，不肯轻易动用一兵一卒。”
“没有任何支援……”君士坦丁并不像被打击得太狠的样子。“所以，你要再次劝我，放弃坚守，逃离君士坦丁堡吗？”
林奈深深的点头。“是的，我的陛下。须知双方兵力对比……城中或许有谁被蒙蔽，那你也定是唯一明白真相的人。面对那些来势汹汹的奥斯曼军，面对那些不可抵御的火炮，即使拼尽全部力量，孤独的君士坦丁堡也没有任何胜算。”
“先知啊……所以，你到底不是来拯救君士坦丁堡，而仅仅是……我。”
事到如今，林奈毫不犹豫的承认：“对，只有你一人而已。”
君士坦丁缄默片刻，忽而叹息道：“你的好意，是多么淡薄。天使或许真心怜惜着罗得，可君士坦丁堡，它并没有犯下过索多玛那样的众多罪愆。我宁愿留在这里，和我的臣民一起共同患难。”
真是预料中的反驳呢。林奈稍微转换下角度。“但为了皇室——”
“皇室和贵族，并不缺我这样垂垂老朽的君主。”
他远算不上苍老的脸上竟露出难得的笑；这还是林奈第一次见到——从嘴角泄出一丝淡淡的苦笑，代表着充分的自嘲。“如果我更自私些，起初，战事还未爆发，虎视眈眈的奥斯曼人，曾‘许诺’给我另一块封地……”
这个操可以的！林奈内心在叫嚣。当年的汉献帝、后来的山阳公刘协也就这么接受了，连同后代都活得挺滋润，比篡汉的曹魏皇族混得还好几倍。不过，眼前这个骄傲的罗马皇帝，果真不肯如此妥协？
“但我的使命，是对抗那些狡诈的异族。”
“我竭力部署城防，武装所有民众，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军备，把仍旧愿意团结于此的人们聚集在一起。无论面临多么悬殊的差距，元老院和罗马人民都在顽强的抗争，始终不放弃。我情愿倾注一生的力量，为它而战。”
林奈怔了怔。她狠狠心，抛出最直接最残酷的话语：
“然而历史的车轮不会放过这座城市。”
必定把它翻来过去狠狠碾上一遍。
“陛下，如果你全心信奉上帝，你就该知道，我传达了主的意志——基督的光辉暂时要在此地隐去。如果你更加务实，你就该清楚，如今帝国大势已去，在劫难逃，即使……以身殉国，也不会扭转结局。”
“所以，我恳请你好好考虑。”
对于她毫不忌讳的指责、或是宣判、或是要求，君士坦丁并没有动怒。“无论能否挽救，我只想和罗马帝国共存亡。”
见鬼的责任，见鬼的荣誉感。冥顽不灵，倔强执拗！林奈骤然变得面红耳赤。她发誓，这完全是给气给急的。一时争不过他，她转身便走，再次很不客气的把皇帝陛下丢在一旁。
殊不知，君士坦丁在她身后抚了抚额头，心中喟叹：这种样子的先知啊……
带着太多女人的感性，简直就像，他是她什么重要的人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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