麦冬这一觉睡得很好,醒来时日头早已升上了头顶,小小的亭子间,只有头顶上方一个小小的窗户,将白晃晃的日光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投下来,白光里漂浮着灰扑扑的尘土,缓慢地流动着,让人产生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。
他闭着眼睛,听到楼下传来房东太太洗菜的声音,隔壁楼的陈太太路过,两人亲亲热热地打过招呼,开始讨论起后街小青菜的行情来。
在这种市井小巷里,菜价涨两分就算是爆炸新闻了吧?
麦冬翻个身,睡意却一点点消失,只好简单的收拾了一下,慢悠悠地从楼上晃下来。
房东林太太刚洗过的菜还没来得及拎走,放在自来水管边上的水泥台子上,早市上买的小菜,青青葱葱的一篮,菜叶上还搁着几颗白生生的水萝卜。
麦冬的衣扣系了两粒,半敞着怀,在两位太太诧异的注视下,径直走过去,打开水笼头,低下脑袋在凉水里冲了冲,算是洗过脸了。
“唉,这个水笼头可不能用来冲凉啊,水费老贵的……”
林太太知道这新房客不好惹,可是第一次见有人这么明目张胆的在她面前浪费水,实在是忍无可忍,鼓着勇气说出口。
麦冬本来都走出一步了,此时又停住,转过身来看看她。
“我给钱的……”
他逼近了林太太,看着她的眼睛,轻轻笑了一下,一侧身伸手从菜篮里挑出一个萝卜,“咔哧”咬一口。
“这个,我也给钱的。”
林太太哪里见过这阵势?又惊又骇,一张脸吓的煞白,直到麦冬转过了街角,才拍着胸脯缓过神来,指着他的背影哆嗦着说:“这、这不是无赖么……”
陈太太撇一眼麦冬的背影,回味了一下刚才看到的场景,低声笑出来:“林太太啊,你家这新房客可是长了副好皮囊,你可得把那位薄小姐盯紧点啊。”
“薄小姐是清白人,哪里看得上这种混混!再说,薄小姐的事哪里轮得到我做主呢?”
林太太脸上颇不自在,想起自家儿子眼里的一往情深,不由暗暗叹气,摇摇头,提起菜篮走回家去。
……
天气好,简陋的小巷里飘散着各种混沌又熟悉的味道,手里是刚上市的萝卜,又新鲜又美味。
有多少年没再感觉到这种滋味了呢?
麦冬身心放松,眯起眼睛来做深呼吸,一个没提防,有人从他抢走了吃剩下的小半只萝卜,“噗”的一声丢到路边的水洼里。
“怎么?好东西吃腻了,跑到这里来换口味了么?”
看到一身猎装打扮的女郎,麦冬吃了一惊。
“红药……姐?你怎么来了?”
他只愣了一瞬就反应过来,马上接过卓红药手里的小皮包,眼睛扫过站在一边车夫打扮的汉子:“陆洋你怎么回事?怎么能让阿姐亲自来?”
“别怪阿陆,是我自己找来的。”
卓红药取下墨镜,从口袋里掏出只手帕递过去:“瞧这一头一脸的,快擦擦。”
“阿姐你知道我是个粗人……”
麦冬没接,一脸嫌弃的用手拨了拨半湿的头发:“你那香帕子还是留给二哥用吧。”
卓红药也不生气,收了帕子,上下打量了一番: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我前脚离开上海,你们后脚就出了事,还好船到天津遇上那边闹兵变,又半道上折了回来,要不然我走个三五月的,回来还能见到人么?”
“能啊。”
麦冬手里不闲,把扣子系起来,又拍拍衣服,笑嘻嘻地说:“阿姐你就别管这些事了,该逛街逛街,该跳舞跳舞。”
“都说外面不太平,那就不去北平了,咱就在家里呆着也挺好的,阿姐你不是喜欢打麻将么,哪天把聂少约出来一起玩啊。”
“你还敢提聂少?你和老四的这件事闹成这样,可别说和他没关系。一个两个的,你们就糊弄我吧。”
卓红药嘴上埋怨,心里却是赞赏的,这件事情,老三做还算有章法,搬出聂少动用了督军的势力,压住了老四从法租界请的援兵,老四又是先动手的那一个,如今困在四马路豆豆腐块一样大的地方里孤立无援,无论吃多大的亏,也没地方说理去。
她仰头看看麦冬,心想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呢?
记忆中他好像还是那个刚从海里捞出来的小男孩,一身的破衣烂裳,连蒸鸡蛋糕都没吃过的土包子,她怕他被人取笑,走哪儿都带在身边,像是护小鸡崽一样的护着他。
如今他长大了,还是不会使刀叉,还是不会切牛排,只是现在的上海滩,谁还敢取笑赫赫有名的麦三爷呢?
她伸出手,板过他的脸。
浓眉毛、黑皮肤,笑起来眼睛会发光。
野地里捡回来的小狗崽,早已长成了狼群里最凶狠的头狼。
像小时候一样,她拍拍他的头,满意的笑笑。
“行了,我听你的,该逛街逛街,该跳舞跳舞。”
她走出了几步,突然又顿住:“我听说你到这里来,是因为这里住着一个女教员?”
麦冬眼睛眨也没眨:“我住这儿,是因为这里风水好。”
卓红药把墨镜带上,点点他的额头:“行,我是看出来了,你和白寒川一样,都喜欢诳我。”
不知想到什么,她渐渐收了笑容:“那你说,丹徒县的小姑娘还找不找啦?”
“不找了。”
麦冬歪着脑袋,一脸的老实像。
卓红药没想到他回答的这么轻松,顿了一下才迟疑着点点头:“也好,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,估计早就不在人世了,就算还活着也早该嫁人了,你这么空指望着还不如正经找个女朋友。”
眼看快走到巷口,卓红药又想起一件事来:“还有件事要给你打个招呼,我听寒川说镇江的小师叔要搬到上海来了。咱们这个小师叔啊,可是个人物,你和老四闹这一出,要不要先给他报备一下?”
“来就来呗。”
麦冬耸耸肩,无所谓的说:“任他是谁,来了上海就得按上海的规矩来。”
他双手插在裤兜里,样子松散。
可是他那身黑色的棉布衣服随体,风一吹,现出肌肉坚硬的轮廓。
举重若轻,这样的男人就是天塌下来了也能顶得住吧?
卓红药想了想,低下头微笑。
阿爹死的突然,撂下一大摊子事,远房的叔伯们都突然亲热起来,却没人敢提分家产的事,也没人逼着她嫁人。
为什么呢?
因为十岁那一年,卓家大小姐在去还愿的船上,救回来两个人。
她看着麦冬,心里想起另外一个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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